百年前,轰动全国的坡子街改名风波


任大猛



    

    
   

  最近长沙有条热闻:长沙老街“坡子街”有某人提议将街名改为某楼盘名。此则“传闻”是否为某楼盘借此“自我营销”,我们并无兴趣探究。我们只知长沙老地名应当保护,此外,对老长沙城市文化,我们应存些敬畏之心——


  一、“盖世英雄”黄兴自称:不敢接受坡子街改名黄兴街


  黄兴何许人也?对稍有文化的人来说,并不须我们作过多解释。


  朴拙谦逊的长沙人黄兴,对推翻满清、创建民国,具有不世之功。但民国既已创建,黄心一心只想投身建设“新中国”的实业当中,颇为厌倦政治争斗。1912年10月23日黄兴决定从上海坐楚同舰返回他离开八年的故乡长沙。两天后,黄兴正逢39岁生日,军舰上的他赋诗咏怀:“卅九年知四十非,大风歌好不如归。惊人事业随流水,爱我园林想落晖。入夜鱼龙都寂寂,故山猿鹤正依依。苍茫独立无端感,时有清风振我衣。”


  与此同时,湖南也正在筹办热烈的欢迎仪式。就在黄兴航行长江之上时,10月24日,湖南都督谭延闿接受仇鳌等人提议,“特先下令”,将长沙百年商业老街坡子街改名黄兴街,改长沙小西门为黄兴门。此事具载1912年10月25日上海《民立报》,只是该新闻误写作大西门。


  1912年10月31日是民国开国元勋黄兴抵达长沙之期有。上午8时,湘督谭延闿、军统王芝祥及各司司长,暨军、警、商、学、议会等各界代表,齐集黄兴门外的义渡码头趸船。


  湘江两岸观者如堵,《民立报》记者称,两岸迎接人数“不下七八万人”,只到下午1时30分,黄兴所乘座船才抵达湘江东岸。舢板升炮,鸣礼炮21响,以表欢迎。


  湘督谭延闿登船迎接黄兴请其登岸入城,外宾日本驻长领事亦持名片晋谒黄兴先生。黄兴称,此前不久在船上伤足,不能乘马入城。马上有司长命准备轿子,抬黄兴入城。数位司长坚决反对黄兴坐轿,经各界代表紧急商议,认为长沙居民,颇欲一睹黄兴先生丰采为快,仍请黄兴乘马经黄兴门、黄兴街入城。为照顾腿脚不便的黄兴,特加派人手对黄兴左右护卫。黄兴出军舰,两旁迎接代表一致脱帽,朝黄兴三呼万岁,岸上观者亦高呼万岁,欢呼声震耳欲聋。黄兴脱帽一一致谢。随后黄兴与谭督并辔从黄兴门踏上黄兴街,在人群欢呼声中,进入长沙城。


  街旁第一女师附属小学幼稚班儿童齐声欢唱《欢迎黄克强歌》,词曰:“凉秋时节黄花黄,大好英雄返故乡。一手缔造共和国,洞庭衡岳生荣光。”


  黄兴骑马进城,经过改名的黄兴街,他有怎样的心理活动,今天的我们无法妄自猜测。但半年后,叶德辉在一篇反面攻击文章中提到:“黄兴招摇过市时,目若无睹。然则黄兴不以街名为荣辱,断可知矣”。反面人物叶德辉也承认,“身历百战百死”的黄兴对坡子街改称黄兴街并不以为然。


  翻阅1912年12月20日上海《民立报》,我们又有新发现:黄兴本人明确反对坡子街改名黄兴街。该天报纸刊载有黄兴致湖南都督谭延闿的信称:“神州光复,众志所成。缔构艰难,先烈弥痛。(黄)兴虽力谋改革,屡与战争,实国民分所应为,亦绝无功可纪。今乃被此殊荣,表之通衢……其为惭悚,岂有涯涘。名实未副,转滋咎戾。务恳我公(指谭延闿)收回前命,俾仍复旧名坡子街”。


  “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斯人”。黄兴生前明确反对将坡子街改名黄兴街。但黄兴越谦逊,湖南人越不能忘情黄兴。在1941年3月29日黄花节,正逢赣北大捷消息传到长沙之际。湖南各界在教育街中山堂举行庆祝大会。本次大会提议,赣北大捷,乃中国将士用命牺牲换来,与当年黄花岗先烈出生入死精神,相互辉映。因长沙籍黄兴先生尽瘁革命,功在国家。现当国势危亡,国乱思猛将,现拟请将长沙市最热闹的南正路改名黄兴路,以资崇敬。此提议,得到大会所有人一致赞同,举手通过。


  从1941年3月29日起,长沙繁华商业马路南正路从此改称黄兴路,直到今天。而经黄兴辞谢改名的商业老街坡子街一直以来也仍保留坡子街原名,侧立黄兴路畔,仿佛在城市空间中映证一个伟大长沙人的心胸。让人不解的是,在今天,一条百年前黄兴“敬谢不敏”不敢用自己名字命名的街道,为何偏偏有人提议以某楼盘名命名这条有故事的街道?不知者不罪,但无知者亦应有“畏”。


  二、叶德辉悍卫坡子街街名的歪把子道理   


  百余年前,黄兴主动谢绝坡子街改名黄兴街,但坡子街改名风波并未就此平息。当黄兴次年即1913年三四月间在上海身陷宋教仁被刺一案悲痛之中时,长沙城里一位“有文化的流氓”(叶德辉自称“文痞”)却在长沙城内又掀起保卫坡子街街名的激烈举动。


  对1912年10月湖南都督府改坡子街为黄兴街,叶德辉心怀怨气,当时他有气不敢发。一是其时黄兴声威显赫,返湘之时,虽袁世凯已掌中国实权,但正当各地招募民军纷纷裁撤退伍之后,民军蓄积怨气,此时若有人公然反对声望极高的原民国临时政府陆军总长黄兴,只怕会引发退伍军人的“乱机”及破坏行动。二是,此时正当家住坡子街的叶德辉父亲叶浚兰去世、未出七七重丧之期,当然叶德辉怨气也因长沙人民喜迎黄兴进城冲撞他们家悲情而起。


  到了1913年4月初,在城外守墓而归的叶德辉,回到他家经营数代的坡子街。当叶德辉看到坡子街仍立有黄兴街路牌时,叶德辉气不打一处来,命令清道夫砸碎黄兴街街牌,仍旧恢复坡子街旧名。同时,叶德辉更写出著名的《光复坡子街街名记》,大肆散发,长沙城内被闹得沸沸扬扬。


  不久,二次革命失败,湘督谭延闿及政府革命党人被袁世凯赶出湖南,短暂改名的黄兴街终究又恢复坡子街原名,并且使叶德辉那篇充满戾气的《光复坡子街街名记》广泛流传。


  在著名的《光复坡子街街名记》中,叶德辉开篇即称,长沙坡子街作为商业老街,赖坡子街文化而存,街名应当保护。他具体指出:“湖南省城由德润门(即小西门)直上坡子街,商贸四五百户,为会城繁富之区。其间牌记最久者如西协盛、东协盛、劳九芝堂、詹文裕、詹有乾、詹彦文等,远者二百余年,近者百数十年。至叶公和、余太华以下,百余年、五六十年者尤不可缕述。内而外府、厅、州、县,外而北京、上海、汉口、川、广、闽、浙、两江、云、贵,往来邮信,无不称曰坡子街某号某商,此商场地名断不容以一时一人之名义轻相改署者也。”


  在今天看来,叶德辉虽为“文痞”,但他对城市老街文化的保护意识,仍有可取之处。今天某些商家,囊橐饱满,但文化意识却一直不能得到提高。


  当然,叶德辉也提到,坡子街改名黄兴街,并非黄兴本意。他认为坡子街之所以改名,纯属“去年秋间,上将黄兴回湘,一二无知鄙夫,狐媚贡谀,突然改德润门为黄兴门,改坡子街为黄兴街”的,而“当时各商号抗不允从”却有些无可奈何,而黄兴本人对街道改为自己的姓名,也并非沾沾自喜。


  虽为保守派,但偏爱读新书的叶德辉,在《光复坡子街街名记》中,引经据典,侃侃举例称:美国以开国总统华盛顿名字命名美国首都,但美国是新立之国,本无旧名可凭,只能用人名来命名地名,他戏谑地一转语锋,如果一些人一定效法美国,也只能把北京改名袁世凯城,黄兴非开国总统并不能把城市名改为自己的名。叶德辉又提到维多利亚为美而大的名花,英国君主以维多利亚为名;清世祖入关定鼎,来到顺治门遂改名顺治。如果按以上逻辑推论,不是坡子街要改名黄兴街,而是黄兴本人要改名坡子街。叶德辉歪把子道理一套又一套。


  叶德辉提到长沙南门外湘江两岸有朱张渡名称,北门内有宗伯师臣坊,但它们皆为历史人物在长沙留下的老地名,他们是些死人,后人追思其迹而称之,现在黄兴活得好好的,当然不能用他的名字命名街道。退一步说,即使用黄兴名字命名地名,那也只是他生活工作过的地方,他出生的善化金坑可改名黄兴坑,成名的明德学堂,可改名为黄兴学堂。何必要累及与他无关的坡子街?


  另外,叶德辉说,长沙有马王街、鸡公婆,鸭婆桥、牛角巷、螃蟹井,但马王是军营所祀马神,鸡公坡、鸭婆桥是呼鸡唤鸭相聚之地。黄兴是人,不能如动物般命名街巷。


  至于城门叫黄兴门,叶德辉也认为不可,苏州有一个胥门,是伍子胥伏剑而死的地方,后人哀伤此事命名城门,这是一件不祥之事,黄兴正当做大事的年纪,应祝福他前途广大,不应诅咒他,把他的名字挂在城门之上、像不得善终的伍子胥一样。


  叶德辉是历史上有名的刻薄人,文中他也用了损人话语,如说坡子街街牌用白底绿字制作,中国人讳绿忌白,暗指绿帽子和白孝事,这就太过分了。叶德辉“不积口德”,在坡子街改名黄兴街一事上,虽未吃亏,但他一直不能管好乱说的嘴巴,最终他以嵌字联咒骂农会,终于导致他在1927年4月11日被镇压于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


  叶德辉《光复坡子街街名记》,在1913年4月初作为传单到处散发。程千帆先生自称保存此份传单,并在新中国成立后,捐赠湖南省图书馆。不过,近年来有人曾到“省图”查阅该传单,但“省图”工作人员却称,已找不到这份程先生的捐赠品了。 


  经民国初坡子街改名风波后,在长沙,人们对随意改动地名一直抱持慎重态度。抗战时期,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字伯陵,自认抗战功高,听从下属吹捧,将长沙东长路改名伯陵路,即引发议论和不满,有人造出不少讽刺言语。抗战一结束,薛岳离开长沙。人们即废去伯陵路之名,仍恢复东长路原名。1947年前后,长沙重修东长路并向北拓展,拓宽羊风拐角、水风井等街为马路,这条拓宽北延的马路遂称蔡锷路。


  黄兴、蔡锷皆为“人虽死、名长在”的湘籍大英雄。在曲折前行的历史时期,黄兴路和蔡锷路曾短暂改名大庆路、大寨路,但一旦社会重新步入正轨,这两条路即成为首先恢复原名黄兴路、蔡锷路的马路。


  地名的传承,反映的是民意,构建和增强同一文化体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一些意图妄自改名的某些人,或许应吸取历史教训,学会自重,而相关部门对此也应加强地名管理工作

〔出处〕 长沙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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