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革命根据地与武装斗争


彭德怀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八日)
 


          一 什么是革命根据地? 



  在某些地区(如北岳区、太行山、山东)有了革命的武装、革命的政权、革命的群众组织、革命的政党——共产党(而且前面的三种组织都在共产党领导之下),这四种组织在一定地区能够公开的合法的存在,各自执行自己的职权(如政权执行自己的法令、纪律、各种制度),这样的地区,就叫做革命根据地。 
  上述的四种组织,必须明确分工,而且各种组织内部又应有它自己的分工,如政权中有民政、财政、实业、教育等工作,党里面有宣传、组织、青年、妇女等工作,各种组织各有其一定的任务,起一定的作用,又相互配合,密切联系,在共产党统一的领导与计划下,对敌进行斗争。革命根据地的巩固不巩固、健全不健全,就决定于上述四种组织巩固不巩固、健全不健全。如果四种组织都是巩固的、健全的、有能力的,那么这个根据地也就是巩固的、健全的、坚强的。但是除了这四种组织必须巩固、健全与坚强有力以外,还有另一个决定革命根据地能否坚持的条件,这就是党的路线与党的领导正确与否。党中央的路线是正确的,在某一个根据地党的领导机关犯了错误,也将会影响这个根据地的坚持。如果错误小,且能及时纠正,那就能坚持,否则就可能受影响。中央苏区时,上述四种组织都是健全的,但由于李德军事指导的错误,致使中央苏区未能坚持,最后退出了,即是一例。 
  北方局去年十一月即提出华北根据地游击性增加了,某些同志以为这就是根据地变质,这种认识是不妥当的。根据地游击性的增加,并不就等于根据地的变质;自然,假定上述四种组织不健全,群众未能充分发动,革命武装不强,党的领导也弱,游击性的增加,也可能使根据地变质。 
  为什么根据地游击性的增加,并不等于根据地的变质呢?根据地游击性的增加,表现在战争的频繁,敌人依靠强大的军事力量,可能随时向我进行扫荡,随时打入我根据地腹心地区。在目前情况下,由于敌后战争的长期性,与我之装备不如敌人,得不到大后方的接济,我方军事指导原则主要只能是游击战争。在平原,今天已完全是游击战争;在山地,虽然还有部分的、一定限度内的运动战,但由于我们技术落后,物质困难,可能性已更缩小了,主要也是用游击战争打击进入根据地的敌人,疲惫它,消耗它,经过一定时间之后,迫使敌人退出根据地。我山地还有一定限度的运动战,如出敌不意,乘敌疲惫,集中适当的兵力,予敌打击。这一定限度的运动战也是可能与必要的。在平原则不同,因为敌人碉堡主义的发展,我之装备不如敌人等,运动战已不可能了。各军区、军分区在军事指导上,必须根据具体情况灵活运用,不能机械搬用。一九二八年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提出“集中对付敌人,分散争取群众”的指导原则。这个原则直到苏维埃战争时的第五次围剿初期都是正确的,适用的。但今天机械地搬用就不对了。第五次围剿初期,假定那时毛泽东同志的军事指导原则不曾被不正确的路线打下去,仍能执行集中兵力对付敌人,将我主力指向闽浙赣边,配合福建事变,破坏第五次围剿是充分可能的。粉碎第一、二、三、四次围剿都没有象第五次围剿那样有利的主客观条件(如红军空前的强大,兵精粮足,福建事变等)。当时未能粉碎第五次围剿,原因即在于领导的错误。虽由于红军英勇卓绝,取得不少战役战术上的胜利,但结果仍退出中央苏区。因之,我们不能单看战术的胜利来评判战术上的价值。一定要看这些战术的胜利,是否符合于战略的要求(当时,战略任务是要能坚持根据地)。军事上的战略战术,与政治战略策略是一样的原理。“策略是战略的一部分,并为战略而服务的”。如不了解这点,或者了解得不深刻,往往把策略孤立起来看,这就一定会犯错误。在五次围剿时,红军“短促突击”的英勇,虽则取得了不少战术上的胜利,但在客观上是促使国民党强化了堡垒主义,特别在后期,假使没有短促突击,国民党堡垒政策不一定会发展到那样的高度。因之,毛泽东同志的集中兵力对付敌人的军事指导原则,在五次围剿之后一阶段,基本上还是正确的,不过由于当时具体情况的变化,要有一部分改变。正确的指导,应该是以一部分红军主力(相当大的部分)分散于中央苏区,配合地方武装,进行游击战争,坚持已有阵地,而把红军的大部主力,转移到战略外线,配合中央苏区游击战争,粉碎五次围剿。基本观点仍是坚持中央苏区,而不应放弃中央苏区。大部主力的转移外线,应作为粉碎五次围剿的战略出击去看的,但这样的方针,当时的领导者是不了解的,因而采取了搬家式的战略转移,结果就抛弃了根据地。 
  为什么产生这一观点呢?第一,是不懂得根据地在中国革命中的重要性。根据地在中国革命中的重要,毛泽东同志在一九二八年就已深刻认识,他在井冈山特委会议上,就明确提出建立罗霄山脉中段政权的重要性。第二,不懂得创造根据地的艰苦。一块根据地是经过多少同志经年累月努力,花了许多流血牺牲的代价,才建立起来的。李德就是不懂得这个艰苦性的典型。第三,不懂得武装斗争如不与根据地结合,是非常脆弱的,容易为敌人所消灭。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次农民暴动就失败于没有根据地;石达开在大渡河安顺场被消灭,只身就擒,也就是这个缘故。同志们,必须深刻认识没有根据地是多么严重,多么痛苦的事!第四,单纯的军事观点。起初夸大自己的军事力量;军事上稍一受挫,又过分估计敌人的力量,害怕敌人,又犯逃跑主义的毛病。 
  今天我们是处在敌后,敌人武装力量的顽强,是超过中央苏区第五次围剿时的敌人的。那时,阶级敌人的军队,武装配备虽也是现代化的,但士兵在政治上的顽强性,则远不如日本士兵。苏区时期敌军的许多士兵同情土地革命;而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则受武士道的麻醉相当深(敌虽顽强,数量少),虽经五年抗战使他们一天天觉醒过来,今天毕竟还未到应有的动摇时候。讲到敌人的堡垒主义,据统计,今天敌人在华北修筑的封锁沟、封锁墙的长度,已远超过中央苏区时代了。这一点,我们又要认识到毛泽东同志的远见。抗战开始不久,他就提出坚持敌后军事斗争的指导原则,“基本的游击战,及有利条件下的运动战”,以代替内战时代的旧原则,这是完全正确的。可惜,在华北各个地区,对这一新的指导原则,或多或少地都认识得不深刻。华北各地对加强地方武装的忽视,吞并地方武装的行为,即是对这一军事指导原则了解不够的明证。这就是把游击战争估计过低,把运动战估计过高所犯的错误。今天敌后,无论山地或平原,尤其在平原,只有正规军分散的游击战,与老百姓的群众游击战密切结合,打击敌人,才是最有效的办法。关于群众游击战,是从平型关战斗之后,更加认识到其重要性。平型关是一次完全的伏击战,是敌人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但是,我们没有能俘获一个日本兵,只缴到不上一百条的完整步枪。敌兵将枪打碎,伤兵自杀。敌兵的这种顽强性,启发了我们的认识。如果不是群众发动起来,组织游击战,民众大家来打它,要想随便歼灭它,是不那样容易的。只有群众的力量,才能削弱敌军的顽强性,群众性的游击战,当时就强调的提了出来。这是斗争中的教训,可是,还有未能认识这些教训者。在今后的斗争中,尤其是明年,只有正规军的分散作战与群众武装密切结合才行。群众武装,特别在初期,如果没有正规军帮助与领导,则是脆弱的;而没有群众武装的协助,正规军要给予敌人重大打击,也是不容易的。只有群众武装发展起来,正规军才有所依托。群众武装的发展,是坚持根据地的必要条件,群众武装不仅仅给予正规军许多帮助,而且有维系民心的作用。群众的抗战信心和积极性,是需要有武装作基础的,有了武装,胆量才会大,精神才会振奋,他的力量也才会有所表现。哪个战略地区能使正规军与群众武装结合更好,则打击敌人的成绩就最大,积蓄力量也较多。敌人一旦深入,就会“行不安,坐不稳”,在疲惫消耗之后,就不能不退出根据地,我们的党、政、军、民四种组织,仍能公开合法存在。这样,根据地是仍未变质的,只是战争频繁而已。如果没有地方武装打击敌探奸细及敌之袭扰,掩护群众,根据地就可变质。 
  那么,为什么要提出根据地游击性增加呢?这就是战争既然频繁,党、政、军、民各种组织形式和机构,以及各种建设事业,都应力求适合这种客观环境,适应游击性,适应频繁的战争,否则,就会遭到严重的损失。 
  游击根据地(今年七月间提出的)不同于根据地游击性的增加。 
  什么是游击根据地呢?游击根据地有两种形式:或者是从根据地变质而成,或者是根据地创造过程中,尚未发展完备为根据地。但就目前华北来看,主要的是从大块根据地变为无数小块游击根据地。所谓根据地变质,是有一定限度的,虽有变为敌占区的可能,但也不全如某些同志所想的,一定变为敌占区。这要看在根据地里党、政权、武装、群众四种组织健全的程度如何,也要看坚持该地区的领导的具体策略如何。如果领导是正确的,四种组织也是健全的,那么,不一定变成敌战区;也可能在经过一定时期后,由游击根据地恢复为根据地。 
  变质的表现,是武装斗争的形式受到各种限制。由于堡垒、封锁沟、封锁墙的增加,正规军不能不更加分散,甚至分散到以班、排、连为单位,进行游击战争;与公开的、半公开的、隐蔽的群众武装相结合,进行群众性的游击战争;甚至群众武装的活动更多于正规军的分散活动,而运动战在客观上已根本不可能。至于党、政、军、民四种组织的公开大规模的活动,也受到严重限制,甚至不可能;也要采取分散活动,更多地帮助下级组织。至于如何具体运用,就完全要取决于各地领导机关的机动性、灵活性,甚至在某些地区还要有两套办法(公开的与秘密的),一套专门用于应付敌人。这些都说明,在游击根据地里,人民基本上仍在我领导下,但斗争方式非常复杂,有时还须采取革命的两面政策,依据具体情况,对敌人作临时性的、或断续的应付。当然这种方式,只是斗争方式的一部,决不是全部,而且不是主要的部分。 
  根据地和游击根据地在斗争方式上有哪些区别呢?第一、在我根据地里,是党领导各种组织进行全部公开的对敌斗争;在游击根据地里,主要的斗争方式也是如此,不过游击根据地中,某些区域在一定时间,需要革命的两面政策。第二、武装斗争上,在根据地里虽以游击战为主,但还有某种限度的运动战;游击根据地则完全是分散的游击战,且群众游击战是主要的。要运用隐蔽的武装,打击汉奸。根据地游击性增加,各种机关需要缩小,而游击根据地的各种机关需要更分散。第三、根据地内除了侦察敌人的特务活动以外,不采用秘密的斗争方式,而游击根据地某些斗争是要采取隐蔽性质的。 
  游击区即是一切抗日组织均不可能公开存在,只有隐蔽的地下抗日组织,其形式与根据地根本不同。许多经验教训我们,必须采取灵活的组织形式,也可采取民族的联合组织形式,不分阶级,不分职业,不分性别,自愿的自由结合的方式;还可以利用当地的各种合法形式,进行隐蔽的抗日活动,秘密协助抗日,以不妨害其秘密为主。这些地下抗日组织,可以掩护我武装游击队之活动,武装工作队深入敌占区进行宣传,可以为我根据地送情报,而我游击队的活动,则可以积极配合地下组织与敌进行斗争,并促成某些合法斗争的开展。在党有工作基础的地区,还可以作为我游击队、武装工作队临时休息之所。但游击队与武工队必须注意不能经常去,以防暴露,而遭到敌人的破坏。另外,还有一种游击区,那里没有秘密的抗日组织,武装游击队和武工队要利用各种机会进行临时性的、并且是经常性的游击,使敌伪组织不能巩固,促其动摇。这一种意义,往往为我游击队、武工队忽视,只有老百姓才知道这种临时性、经常性的游击意义之重大。我游击队、武工队应利用机会,深入没有我秘密组织的地区去打击伪组织,建立我秘密工作基础。提出武装工作队这个名称,就包含着这个重大的意义,要经过他们,把游击区变为游击根据地,把游击根据地变成根据地,这是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任务。 
  敌占区是我武装组织根本不能进入的地区。 
  目前在华北,上述根据地、游击根据地、游击区,在军事上敌占相对优势。因为敌人握有交通干线,转移兵力迅速,在一定时期,可以集中优势兵力于某一区,军力上对我某区形成绝对优势,进行严重的扫荡。但一定时期之后,又在我游击战争的消耗之下,被迫退出。就冀中来看,冀中虽则已变成游击根据地,但同时我分散游击,却大大扩张了游击区,直到天津附近。也由于我之军事力量,一般地占相对劣势,及我在政治上一般地占绝对优势,这就形成根据地、游击根据地的变化性,造成在某些地区此落彼起的形势。领导同志要善于掌握这一特殊变化性的特点,及时予以正确具体的指导,抓紧空隙,不厌烦地进行活动,这里垮了搞那里,等到敌人去压制那里,又把这里搞起来。这决不是无意义的简单重复,而是具有熬时间,积蓄力量,教育群众的重大意义。但须注意党的秘密组织,经常巩固地下堡垒,以便恢复工作。 



          二 根据地与游击根据地的斗争形式,主要是武装斗争,配合以其他斗争 



  根据地总是产生与生存于反革命的包围中的,甚至在根据地内,也还有敌人(内战时是阶级敌人,现在是民族敌人),因之,要创造根据地与保卫根据地,主要是依靠武装斗争。敌人采取武装来进攻,我也必须以武装来回答,这种武装斗争,就是革命与反革命斗争的最高形式。但这只是主要的形式,而不是唯一的形式。如果武装斗争不与改善民生、实行民主斗争相结合,不与生长武装的群众运动相结合(群众是生长武装的母亲),那就孤立了武装斗争,就是把主要的形式看成唯一的形式。这是错误的。如果注意民生、民主的斗争,而不注意党的路线和统一战线的方针以及掌握具体政策,不在武装斗争中去建立党,那同样也是错误的。必须深刻认识到武装斗争是创造根据地的,也是创造党的。武装斗争培植了党,而又服从于党的领导,否则就成为单纯军事主义。单纯的武装斗争是非常危险的,脆弱无力的,更谈不上发展,一定会失败,历史上这种单纯武装斗争,没有不失败的。中条山二十万友军之所以不能坚持,是明显的例子,我们不能去重复。 
  我党在大革命时及大革命前,只注意群众运动,但对组织武装与武装斗争,没有注意或者注意得不够,这就是由于不懂得中国革命的特点。今天有些同志还是不懂得这个特点,不懂得创造八路军是主要工作之一,不懂得如果没有八路军就不会有敌后根据地,也就不会有华北几十万党员。有了八路军,就有了根据地,有了党;我党又来领导这个武装,成为党的革命的武装力量。大革命失败后,我党抓紧了武装,组织了军队,这是对的,是完全适合于中国革命要求的。不过今天有某些同志又发生另一种偏向,即不关心群众运动,不关心群众利益,不关心群众生活,不去解决群众的问题。他们不了解革命问题基本的是发动群众,动摇封建统治的基础,建立新的基础;不了解单纯军事主义必然失败。上面两种偏向,一种是忽视武装斗争,另一种是只晓得武装斗争,认为“武装斗争”是唯一的,不注意群众运动,那是不懂得中国革命的特点,不懂得党与群众的关系,这必须认真引起我们注意,都须要纠正。

〔出处〕 《彭德怀军事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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