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一 华北战事形势的特点 

　　1．在整个华北，敌人占领的主要是大城市和交通要道，我们占领的主要是乡村和较小的城市。敌人的大城市和交通要道包围着我们，我们的乡村和小城市又包围住了敌人。这就是毛泽东同志在《论持久战》中所说的犬牙交错的形势。中国的乡村同资本主义发达的国家不同，一般的可以不依存于大城市而独立。过去的经验证明了这点，农村是可以持久的。 

　　2．华北占有广大面积，众多人口，敌人因兵力不足，想同时“扫荡”整个华北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采取了分区“扫荡”。从去年九月敌人“扫荡”晋察冀边区开始，敌人已经用分区“扫荡”办法进行了一年多。我们利用敌人不能同时“扫荡”所有抗日根据地的弱点，当敌进攻一个区时，别的区即可起配合作用。比如，当一区举行反敌人围攻时，四周各区就可以追随敌后，围攻敌人，这叫做“围攻与反围攻的合一”，使敌腹背受敌。 

　　3．在敌人的不断“扫荡”中，我们采取不同的军事和政治的方法打击敌人。战争一天比一天严重，我们的经验也一天比一天丰富，敌人的消耗也必然一天比一天增多。等到敌人在“扫荡”中消耗到一定程度，再加上疲惫不堪，它就不得不退返交通线和据点休息，准备再一次的进攻。我们则乘此期间休养整补，增加力量，扩大占领区，准备应付下一次敌人的进攻，这叫做战役上的相持局面。今后由于战争紧张，相持地区可能缩小，相持时间可能缩短，但无论如何，战役的相持局面，在今天、在将来都必然有的。 

　　4．敌人在进攻时，如遇到大的抵抗，遭到严重的打击时，就采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办法。如果所遇到的抵抗不大，那么敌人就采取跃进，甚至长驱直进，横冲直撞。敌人在战役和战术上的运用是颇为灵活的。在我主力所在的区域内，敌人的进度是很慢的，在非我主力所在区，敌人就进的快。一般地说，我们应当消灭敌人一个大队（营）为主，使敌人至少要以一个联队（团）为单位作一路进攻，倘若少于此数，比如以连为单位，那么敌人一个师团就可以出几十路兵，将大大增加我们的困难。 

　　5．敌人在长期围攻“扫荡”中，占领的据点和封锁线逐渐增多，而且联络较前严密，这对我们是不利的。但另一方面，敌人之兵力也因之愈分散，愈容易疲劳，增加了我们打击他们的便利，更容易接受我们的瓦解宣传。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们的大兵团运动将感到很大的困难，游击战、分区战和支队战的需要就要增加。为了适应这个需要，大量培养团、营、连级干部的独立作战能力，是异常必要的。 

　　6．华北战争是长期艰苦的，犬牙交错的，此来彼去的，拉锯式的。这种现象要继续相当长久，不到战略反攻阶段是不会变更的。这是中国抗战创造的东西，在历史上找不到，在其他各国今天也是找不到的。 

　　　　　　　　　　二 如何才能长期坚持敌后抗战 

　　1．要在华北长期坚持敌后抗战，首先必须有优良的正规军和普遍的游击队。正规军要质量上精，其中政治质量是主要的。有些队伍不打仗，而多方扰害民众，这无异与日寇开路，这种正规军是不需要的。其次，我们为了坚持敌后长期抗战，必须有普遍的地方武装，每个村要有自己的几支枪，一方面抵制敌人的别动队及经常袭扰敌人，另一方面可以镇压汉奸。这种地方武装逐渐扩大成为地方上的子弟兵，发展到一定程度，可以转变为正规军。但是必须避免过早的转变，也不能吞并。 

　　2．要长期坚持敌后抗战，还必须有三民主义的抗日政府。这个政府是抗日民族主义的政府，它必须坚持抗战到底；这个政府是民权主义的政府，它必须实行民主政治；这个政府是民生主义的政府，它必须适当地改善人民生活。农民是敌后坚持抗日的基本力量，占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这个政府只有充分地考虑到这些基本人民的利益，才能算为真正的抗日政府。 

　　3．要长期坚持敌后抗战，还必须把一切人民动员起来，组织起来。为达到这个目的，必须灵活地采取不同的方式和方法，不论在敌占区或我占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深入地动员和适当地组织起来。抗日军队、抗日政权和抗日民众三位一体的互相配合，是长期坚持敌后抗战的最重要因素。 

　　4．要长期坚持敌后抗战，还必须做到自力更生。要看到抗日民族战争将来可能更加困难。坚持敌后抗战，不能专门依赖外面的接济。在军队中，每个兵士不仅应当是战斗员、组织员、宣传员，同时还应当是生产员。在敌人后方，不仅应当筹设小规模机器工业，同时还应当提倡手工业和农民的家庭副业。只有用尽各项方法进行生产，才能在敌人后方长期与敌周旋。 

　　5．要加紧铲除汉奸，与敌寇阴谋作斗争。群众的政治警觉性必须提高，必须造成群众锄奸的热潮。抗日的党派和军队之间，更应当加以警惕，不令汉奸打进自己的队伍里来。汉奸混进抗日营垒中的事情，已经层出不穷了。 

　　　　　　　　　　三 军事指导机关的几个问题 

　　第一，指导原则。 

　　1．军事指导上一个基本而普遍的原则，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这个原则虽然本身非常清楚，但是用起来却不见得人人会。有人想保存自己，却不去想法子消灭敌人，结果连自己也保存不了。在敌人后方，想不打敌人而保存自己是不可能的。只有把敌人打怕了，才有存在和休息的机会。有人骂八路军“游而不击”，倘若八路军真的游而不击，那么他会老早已不能在华北存在了，更不用说到发展。 

　　2．敌后作战指导原则，基本上是游击战，但不放松有利条件下的运动战，以消耗敌人为主，但不放弃一切可能消灭敌人的机会。在敌后进行长期无后方的战争，物质补充异常困难，再加上技术不如人，是不能采用以运动战为主的指导原则的。如果在这种情形下进行以运动战为主的战争，恰好给了敌人以消灭我们的条件。游击战经常打击敌人，消耗敌人，积小胜为大胜，作用是极大的。运动战则在有利条件下进行消灭敌人，游击战帮助运动战造成有利条件。 

　　3．力争主动，避免被动的原则，差不多人人晓得，但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敌人来了，分兵把口子以拒敌，这就是被动，这是在敌后进行战争所最忌的。但是，在我们这里，偏偏时常有人这样做。真正善指挥的，不只能力争主动，避免被动，而且必须能指挥自己，操纵敌人，善于脱离被动，转入主动。要做到这步，固有赖于指挥官之英明，尤有赖于军队之良好质量。一般人看到拿破仑〔1〕打了很多胜仗，就以为这只是由于拿破仑指挥的优良，殊不知拿破仑倘若没有他那支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得到了利益的农民队伍，他是不能如此打胜仗的。今天的军队欲求在抗日战争中永远争取主动的地位，首先就必须有指挥如意、质量——特别是政治质量优良的军队。同时，指挥员必须从死背操典中解放出来，必须认真从当前的具体环境里，从中日战争的规律性里，研究出真正主动灵活的抗日战略战术来。只有这样的战略战术，才能与狡猾的日寇长期周旋。 

　　4．当敌人进行围攻“扫荡”时，我们采取内线作战和外线作战原则。我们虽居于内线作战地位，但不应当为这种情势所束缚。主力要适时运动到敌人侧背后方，正面则以小股节节抗退，就是过去我们所说的“运动防御”的办法。我们的目的是使敌人分进合击，扑一个空，在敌之运动中间选择敌之弱点，集中主力歼灭其一路或数路。如果敌人各路已进至利害变换线，而没有暴露可乘之机，那我们就要丝毫不犹豫地坚决变换地位，要避免任何被迫进入战斗的情况，要用自己的积极动作，改变敌人的部署，为我们造成有利的条件。 

　　5．一个良好指挥员必须富于自动性，自动配合友军，自动打击敌人。指挥员不仅要顾到自己的局部，而且要顾虑到全局。在共同作战的友军陷入危险的时候，必须不待命令，自动地驰往应援，不然吃亏的也是自己。 

　　6．上级指挥员应当给下级以较大机动，不要令下级事事都待命令。在敌后抗战的环境下，事事待命令就会失掉许多打击敌人的有利时机。上级对下级团机动专行去消灭敌人而吃了亏时，也不应过分责备，应当鼓励这种自动性。同时，上级给下级的命令不应过分死板，要给以较大的活动可能。一般的最好给以训令。下级对上级的报告，应当忠实，以便给上级以正确判断全局的可能。过去瞒上虚报的恶习，是应当彻底铲除的。 

　　第二，战术指挥原则。 

　　1．袭击为主要战斗手段： 
　　（1）在未与敌接触时，必须秘密隐蔽，使敌不发觉，一接触时，要突然投入战斗，白刃冲杀，与敌混战，使敌人的优良兵器不能发挥作用。 
　　（2）火力要与运动密切配合，就是说，在运动时集中火力与攻击点。但是，一般地应避免运动前的火力准备阶段。根据我们的经验，装备条件不完备的军队，去与装备优良的敌军作战，实施火力准备（特别是袭击战）是不利的。 
　　（3）袭击不奏效或估计无法奏效时，应当机动灵活地、适时地退出战斗。向某攻击点冲锋，亦不应超过三次，如冲锋三次而不奏效时，应另择弱点袭击。如果可能奏效，不要放走机会，要坚决消灭敌人。 
　　（4）袭扰不同于袭击，袭扰目的在干扰乱敌人，袭击目的在于消灭敌人。但当袭扰有机可乘时，即应变为袭击，不要放过消灭敌人的机会。 

　　2．进攻时选择弱点： 
　　在战术上进攻，应当先找弱一点的消灭，如此，强的亦将变为弱的。倘若先攻强的，就是攻得下，损失也必大；攻不下，则弱的也变为强的，更难攻了。 
　　所谓弱，指的是敌人的兵力上比较弱，配备上比较弱，素质上比较弱，或者处在不利地形下的敌人。这是选择弱点应注意的。特别应当注意的是，为着取得消灭敌人，战术上应当保持以多胜少。就是双方兵力相等，我们也应当用小部牵制敌人的大部，而集中大部力量消灭其一小部分。这样，敌我兵力虽相等，结果亦变成敌比我少了。 

　　3．牵制与突击： 
　　（1）牵制，是以少数兵力吸引敌人多数于自己的当面，而使敌人误认为主攻。因此，牵制的队伍必须积极动作，尽量吸引敌人于自己的当面，使突击方面易于奏效，而不是假攻；当牵制的队伍看到有机可乘时，可以变为真正的突击。 
　　（2）在突击方面要集中优势兵力，打击敌人劣势兵力，保证以多胜少的原则，切忌平均使用兵力。战斗胜负决定于主要的方向，到处顾虑，结果没有一处打得好。 

　　4．火力袭击： 
　　火力袭击是在有利目标的条件下，用高度密集的火力，突然给敌人以重大损失，在几分钟或几秒钟内大量杀伤敌人。但火力袭击必须事先有周密的、充分的准备。最好的时机是敌人集合时，通过险路时，或开始进入宿营地时等。根据当时情况，如由火力袭击造成消灭敌人可乘的机会时，就应坚决投入进攻，消灭敌人。 

　　5．警戒与侦察的配合： 
　　警戒是消极的，侦察是积极的，但二者不可偏废，应配合使用。单是驻军的连哨、排哨、班哨是不够的，是被动的、消极的。因此，部队应当经常派出侦察队，接近敌人，袭扰敌人，以积极方式侦察敌情，出没无常，使敌人一举一动都在我洞悉之中。我们要以侦察队消灭敌之别动队、游击队。 

　　6．疲惫敌人： 
　　在敌人驻止时，应当经常派出小部队，不论昼夜，不论风雨，在四面袭扰敌人。我们只用少数人，便使得敌人多数疲惫，这是异常值得的。当敌人退走时，我们则经常在敌人侧翼扰击，这样，使得敌人行止都不得安宁，就造成了集中主力消灭敌人的机会。 

　　7．麻痹敌人： 
　　麻痹敌人，就是使敌人对我们的情形捉摸不定，疑神疑鬼。主要的办法是：“昼伏夜动，声东击西，有意暴露，及时隐蔽”。“昼伏夜动，声东击西”用不着解释了。“有意暴露，及时隐蔽”，就是有时故意采用许多方法，在敌人面前暴露我们的兵力、驻地或企图，但又要适时地隐蔽起来，这样，就可以使敌人神经错乱，而造成我主动消灭敌人的条件与机会。 

　　8．伏击： 
　　关于伏击，因为时间关系，不预备多讲，请参看十八集团军总司令部出版的《前线》复刊第一期，那上面有篇文章，我曾对伏击作过一个简要说明。我在这里只检出几点重要的来谈一谈：第一，伏击事先必须有严密而周详的计划，必须有详尽的布置；其次，侦察哨关系整个伏击的成功与失败，最好由最高指挥官亲自担任；最后，在选择伏击地的时候，最好不要有房子及其它建筑物可为敌利用来做支点（因为我炮兵弱，敌人倘若据房子顽抗，常不易迅速解决战斗），居民多的地方也不好，就是消息封锁得好，也容易泄露秘密。 

　　同志们，我的话就此结束。同志们所提出的许多问题，我都在讲话中试着解答了。对不对，还希望批评指教。 
　　最后，我在结束这篇讲话时，还要着重地声明，我们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在新的国际形势和新的抗战形势下，是丝毫不变的。无论在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下，我们还是要坚持抗战，坚持驱逐日寇，坚持民族统一战线，坚持国共长期合作，坚持进步，坚持三民主义，为建立新的三民主义共和国而奋斗到底。在过去我们是为着这个目标而奋斗，在今天还是如此，在将来也还是要如此的。我们的事业是代表全国人民利益的事业，代表全中国人民利益的事业，在全中国人民的共同努力下，是一定会胜利的。 

　　注 释 

　　* 在晋东南沁源县举行的决死队、牺盟会、山西第三行政专署干部会上，彭德怀作了题为“克服目前政局主要危险，坚持华北抗战”的讲演。讲演共四部分，本文是讲演的第四部分。全文发表于《八路军军政杂志》第一卷第十二期。 
　　〔1〕拿破仑（一七六九——一八二一），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和军事家，法兰西第一帝国和百日王朝皇帝。拿破仑曾与英、普、奥、俄以及欧洲其他很多国家作战。在多次战争中，拿破仑的部队在数量上都不如他的敌人，但仍得到了胜利。

〔出处〕 《彭德怀军事文选》